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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圖時代”是對21世紀視覺文化占領大眾日常生活的一種形象的表述。20世紀90年代伴隨著大眾文化的興起和電子媒介全球化普及,電影、電視、電腦、廣告、手機、各種電子產(chǎn)品共同組成了一個強大的大眾文化傳播網(wǎng),圖像作為傳播的主要內(nèi)容取代傳統(tǒng)意義上印刷文字成為文化消費的主角,這種由大眾消費文化的興起帶來的視覺文化藝術引領我們走進了一個全新的世界:電視成為日常生活審美泛化的主要載體,電影成為大眾文化消費的重要形式,電子網(wǎng)絡將世界變成一個“村”,廣告無處不在,圖像包圍了生活,讀圖時代宣告來臨。作為一種重要的視覺文本,圖像除了通過畫面表達直觀的能指外,更多地是從社會學、政治學、文化學、心理學、圖像學等角度表現(xiàn)出來的豐富所指,這種所指表達或未表達的豐富的意味或意義通過不同的主體被解讀,并產(chǎn)生出千差萬別的閱讀效果。當“讀圖”成為日常生活審美的主要形式時,讀者必須保持思想的理性狀態(tài),否則這種視覺藝術對思想的侵入將會降低讀者的理性判斷力,從而導致思想的衰退。中山大學羅一平說:“讀圖是學人的哲思,讀圖是欲望的凝視,讀圖是歷史的校驗,讀圖是倫理的考量,讀圖是文化的選擇”①,在特定的主體和特定的文化語境中,讀圖帶來的不僅僅是審美愉悅,而且是歷史、倫理、文化、民族等多個層面上的深度思考。
現(xiàn)實是流動的歷史,歷史是凝固的現(xiàn)實。翻閱晚清歷史,你會突然發(fā)現(xiàn),那里曾經(jīng)潛藏著一個極具現(xiàn)代“讀圖時代”雛形的特殊時期,一個以圖像為主要表現(xiàn)對象、在視覺上從低靡走向發(fā)達的文化時期,圖像對人們?nèi)粘I畹挠绊懲ㄟ^紙質(zhì)媒介廣泛傳播,其影響力雖然遠沒有電子網(wǎng)絡那么強大,但是我們?nèi)匀豢梢院敛粦岩傻卣f,這也許是“讀圖時代”在中國的真正起源。這個“讀圖時代”在晚清啟蒙思想的影響下通過圖畫培養(yǎng)讀者的理性,以期達到“啟蒙”的目的———使不成熟的人脫離蒙昧漸趨于成熟和理性,通過對西方現(xiàn)代科學及景物的描摹,為晚清的讀者繪制出一片全新的西方圖景。1872年英國商人美查在上海創(chuàng)辦了晚清發(fā)行時間最長的商業(yè)報紙《申報》。為了提高設備的利用率,該報于1884年5月8日創(chuàng)辦《點石齋畫報》,隨《申報》附送,每期畫頁八幅,至1898年停刊共發(fā)表了四千余幅作品。北京大學陳平原對《點石齋畫報》的歷史價值做出的評價是:“作為晚清西學東漸大潮中的標志性事件,《點石齋畫報》的創(chuàng)辦,涉及諸多至關重要的領域。首先,它開啟了圖文并茂因而可能雅俗共賞的‘畫報’體式,這既是傳播新知的大好途徑,又是體現(xiàn)平民趣味的絕妙場所,日后大有發(fā)展余地。其次,‘畫報’之兼及‘新聞’與‘美術’,既追求逼真,也包含美感,前為我們保留了晚清社會的諸面相,后者則讓我們體會到中國美術的嬗變。再次,‘畫報’之兼及圖文,二者之間,既可能若合符節(jié),也可能存在不小的縫隙,而正是這些縫隙,讓我們對晚清的社會風尚、文化思潮以及審美趣味的復雜性,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②實際上,《點石齋畫報》建構了一種新型的知識空間,圖畫與現(xiàn)代媒介的成功聯(lián)姻,使得圖畫史無前例地完成了大眾化傳播。1890年10月,《點石齋畫報》的主要畫師吳友如離開該報,在上海自創(chuàng)了《飛影閣畫報》。1898年后晚清畫報業(yè)迅速成長起來。根據(jù)葉再生編著的《中國近現(xiàn)代出版通史》一書統(tǒng)計,1898年9月至1911年12月,先后創(chuàng)辦的畫報類報刊達52種之多,這些畫報的創(chuàng)辦是早期大眾文學媒介對圖像關注的文化背景。1902年11月15日,中國第一份文學雜志《新小說》在日本橫濱創(chuàng)刊,“圖畫”被列為第一個重要欄目。在小說雜志中圖畫不再是怡情悅性的東西,它與小說文本共同建構的政治、社會、文化圖景,不僅是編者的審美意識的表現(xiàn),也是晚清大眾傳播媒介的特殊內(nèi)容。
《新小說》前后出刊24期,所刊圖畫55幅,大致分為三類:人物像29幅,占總刊載量的52.7%;自然風景12幅,占21.8%;社會內(nèi)容14幅,占25.5%。這一比例關系與晚清社會現(xiàn)狀相契合。《新小說》刊載的人物照以“英雄、名士、美人”為表現(xiàn)對象,“英雄、名士”多選用西方的小說家、詞曲家的照片,這與《新小說》的政治指向相契合,有其特定的政治或社會意義;“美人”的照片則選用了外國女優(yōu)、王妃的照片,唯有第13號選用“清太后那拉氏”的照片。《新小說》所刊小說家照片重點是西歐及俄國著名的小說家、詞曲家、詩人,俄國的托爾斯泰、顯克微支、法國的器俄、美國的馬克•吐溫、英國的拜倫、雪萊、德國的歌德等等。其中俄國作家以強烈的批判現(xiàn)實精神而著名,托爾斯泰是19世紀至20世紀俄國最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思想家,列寧稱他為“俄國十月革命的鏡子”。與托爾斯泰相同,波蘭的顯克微支也出身貴族,但他卻極力反對暴君統(tǒng)治、反對十字軍騎士入侵。法國大作家維克多•雨果是19世紀法國浪漫主義文學的代表,他的小說《巴黎圣母院》《悲慘世界》《海上勞工》《笑面人》等均極力諷刺宗教和貴族的虛偽、揭露資本主義壓迫和奴役下層勞動人民的殘酷。他們的人生價值取向與梁啟超強烈的知識分子責任感和濟世救國的儒家思想具有內(nèi)在同一性。拜倫和雪萊都是19世紀英國最具反抗精神的浪漫主義詩人。這些作家和詩人都是梁啟超內(nèi)心追隨的圣者,對他們照片的選登,深蘊著梁啟超在《新小說》雜志的每一個細節(jié)中灌注的政治思想和寄予的政治愿望,這些世界一流作家照片的刊登,展示出《新小說》的世界眼光。第13期刊載了慈禧太后手持團扇的全身坐像。
慈禧統(tǒng)治晚清48年,期間她的專權與驕奢注逸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晚清中國走向現(xiàn)代化,使封建集團內(nèi)部走向分裂并致中國走向最后的衰敗。在照相術沒有被引進時,其畫像均由御用畫師完成,極少流入民間,所以百姓對她的認識僅限于模糊的想像。《新小說》刊登的這一幅照片,從傳播學的角度來審視,照片的選登說明西方先進科學技術對中國的滲透———連慈禧都開始使用照相技術;慈禧太后的形象被廣泛傳播,在現(xiàn)代媒介的傳播過程中達到了“祛魅”的效果,至高無上的皇權就統(tǒng)治在這樣一個女人手中,她既不是三頭六臂,也不是青面獠牙,甚至還不乏幾分雅致與安祥,從而使民間對慈禧的各種猜測歸于明晰,皇權在傳播的過程中被部分消解,現(xiàn)代大眾媒介改變了平民與皇太后之間的審視關系,從立體的仰視到機械復制時代的平面化,閱讀形式的變化對觀念的改變起著重要的作用。如果與第9期“法王路易十六被巴黎市民逮捕之圖”放在一起解讀,就能夠產(chǎn)生中國的皇權不是不能推翻的意味。這也許并不是主編吳趼人的本意,但圖像的意義在閱讀過程中已經(jīng)增值。《新小說》刊載的自然風景類照片也別有興味。在13幅自然風景照中,涉及到日本、美國、埃及、奧地利、瑞士、德國、加拿大、意大利八個國家,另有一幅是北京皇宮內(nèi)的北海全景。內(nèi)容包括火山、瀑布、河流、山川、吊橋、溪水、港口、西式建筑等。因為地理知識的匱乏,晚清中國民眾的思想相當閉塞,西方景觀的展示無疑能開拓他們的視野,培養(yǎng)他們的理性認識。社會類的照片內(nèi)容混雜,戰(zhàn)爭、政治、歷史、文化,每一幅畫面中都蘊含著一個故事,一部歷史或一段神奇:法國歷史上偉大的軍事統(tǒng)帥拿破侖身著統(tǒng)帥服裝,前胸戴著勛章,牽著普魯士王后的手;路易十六,曾經(jīng)顯赫一時的法國國王在法國大革命運動中被縛著雙臂;絢麗的教皇宮殿顯示著西方建筑的雄偉、瑰麗和宗教的神秘;北海這片僅供至高無上的皇權統(tǒng)治者們游弋嬉戲的美景勝地,會不會因為統(tǒng)治者的昏聵無能像圓明園一樣毀于強盜之手?《新小說》第20號知新主人周桂笙談中國小說不如外國小說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就是圖畫,他說:“外國小說中,圖畫極精,而且極多,往往一短篇中,附圖至十余幅。中國雖有繡像小說,惜畫法至舊,較之彼用攝影法者,不可同日而語。近年各大叢報及《新小說》中之插畫,亦甚美善。”
《新小說》雜志所刊圖畫對后來的小說雜志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無論是《月月小說》《小說月報》《小說大觀》等,都開始采用大量的圖片,與文本共同建構豐富的雜志風貌。而它所具有的多重媒介意義則體現(xiàn)在:第一,它所展示的圖畫與《點石齋畫報》和《飛影閣畫報》不同,不再是傳統(tǒng)繪畫結合西洋技法的繪畫作品,而是西方先進照相技術的現(xiàn)代成果———新式照片,這些照片不再通過虛構的線條、寫意來傳達意義,而是通過對客觀現(xiàn)實的再現(xiàn)記錄和反映世界,由它所組成的圖像世界從來源和本質(zhì)上都表現(xiàn)出“新”的意義。第二,它采用的照片以西方圖景為主,使讀者能夠以圖像的形式解讀西方,將世界以新的形式展現(xiàn)到讀者面前。這種來自于西方的人物、風景、社會風貌的展示,本身就是西方現(xiàn)代形象在晚清中國的推進。第三,這些照片與小說文本共同建構起一個想像的空間,在這個空間里,既有對民族國家的想像,又有對西方世界的想象;既有對歷史與現(xiàn)實的視覺感受,又有對未來與科學的精神幻想。圖象與文字在這個特殊的空間里為讀者提供了不同文本間“對話”的可能,它們彼此互為“語境”,呈現(xiàn)出豐富的意義,共同完成了編者賦予的歷史使命。第四,圖畫通過現(xiàn)代機械化復制,借助雜志這種現(xiàn)代大眾媒介完成了視覺文本最廣泛的傳播,與小說一樣,在同質(zhì)化的時間內(nèi)經(jīng)過不同讀者的共同“閱讀”實現(xiàn)自身意義,產(chǎn)生久遠的影響,體現(xiàn)為后來文化雜志和書籍先圖后文版式的廣泛應用,是現(xiàn)代文藝報刊圖像化的重要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