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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研究學(xué)刊雜志》2016年第3期
摘要:
明前期臺閣文人推崇杜詩,其對杜詩的闡釋集中在忠君憂國之憤慨、不為世用之悲苦以及詩歌中的激烈感情等方面,但這與臺閣詩學(xué)中發(fā)為治世之音、感情平淡閑雅等要求沖突。臺閣詩人對此矛盾避而不談,仍以“性情之正”為標(biāo)簽推崇杜詩,究其原因,是限于臺閣詩學(xué)思想中對性情的約束,不敢直面重視杜詩中的真情。
關(guān)鍵詞:
臺閣詩學(xué);杜詩接受;性情之正;性情之真;明前期
明永樂至成化間臺閣體逐漸占據(jù)主流文壇,內(nèi)容歌功頌德、風(fēng)格膚廓啴緩的臺閣體盛行一時。在尊唐尤其是尊盛唐的背景下,作為“正宗”“大家”的李白、杜甫之詩,尤其受到臺閣文人的重視。胡儼曾作詩寄曾棨云:“李杜詩篇今古豪,只緣體裁具風(fēng)騷。昆侖萬折歸滄海,到底方知出處高。”①而李、杜相比,杜甫更受推崇,《讀杜詩愚得》《杜律虞注》《杜律演義》等杜詩注本先后刊刻,臺閣文人多將杜詩直接置于《詩經(jīng)》之后的崇高位置,如楊士奇稱:“李、杜,正宗、大家也。太白天才絕出,而少陵卓然,上繼三百十一篇之后。”②劉球則曰:“蓋先生之文辭冠于唐,超越于六朝兩漢,卓然成一家于《三百篇》之后。凡習(xí)為詩者,皆知其然。”③蕭儀亦稱:“詩自《三百篇》之后,老杜一人而已。”④可見對杜詩推崇之甚。然臺閣文人對杜詩的闡釋,多言其忠君憂國與不為世用,而非其在文學(xué)意義上的成就。已有學(xué)者指出:“相較于明初詩壇相對多元的杜詩解讀路徑及其體現(xiàn)的審美趣尚,尤從永樂以來,伴隨功用主義的顯突與臺閣文風(fēng)的泛起,杜詩受到不少臺閣文士的青睞,而他們偏向其中‘時政’意識及‘性情之正’內(nèi)藴的揭橥,重在標(biāo)舉與正統(tǒng)意識更相符合的實用典范。”⑤臺閣文人出于功用目的推崇杜詩的“時政”意識,又強調(diào)其“性情之正”,但杜詩里忠君憂國之憤慨、不為世用之悲苦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激烈情感,與臺閣詩學(xué)思想中發(fā)為治世之音、感情平淡閑雅等“性情之正”相矛盾。臺閣文人忽略矛盾仍以“性情之正”為標(biāo)簽而推崇杜詩,是不敢承認(rèn)杜詩中的真性情。
一、杜詩闡釋:忠君憂國與不為世用
臺閣文人關(guān)于杜詩內(nèi)容的闡釋,首推其忠君憂國之旨。黃淮為單復(fù)《讀杜詩愚得》作序指出:“其鋪敘時政,發(fā)人之所難言,使當(dāng)時風(fēng)俗世故,了然如指諸掌,忠君憂國之意,常拳拳于聲嗟氣嘆之中。”⑥又云:“杜子美走川峽,而懇乎忠愛之情,屢見詩篇。”⑦胡儼《閱杜詩漫述》曰:“倉皇侍從時,流落艱虞際。百年朋友交,萬世君臣義。”⑧杜甫忠君憂國之意屢發(fā)于詩,且能在危難之際侍奉君主,君臣之義在詩中萬世長存。景泰元年(1450)薛瑄與友人游杜甫草堂時指出:“夷考子美平日所作諸詩,雖當(dāng)兵戈騷擾流離之際、道路顛頓凍餓之余,其忠君一念,烱然不忘,故其發(fā)而為詩也,多傷時悼亂、痛切危苦之詞,憂國愛民、至誠惻愴之意。千載之下,讀之者尚能使之憤懣而流涕,感慕而興起。”⑨指出千載之后讀者尚能對杜詩產(chǎn)生共鳴,是因杜甫困頓危難中不忘君王,仍是強調(diào)杜詩“憂國愛民”之意。杜詩號稱“詩史”,唐人孟棨曰:“杜逢祿山之難,流離隴蜀,畢陳于詩,推見至隱,殆無遺事,故當(dāng)時號為‘詩史’。”瑏瑠“詩史”主要指反映了社會轉(zhuǎn)折時期的重大歷史事件、有強烈寫實性的長篇敘事詩,可以以安史之亂前夕的《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兵車行》《麗人行》,安史之亂后的《北征》“三吏”“三別”等為代表。這些詩歌不僅詳細記載了安史之亂前后的歷史事實,更重要的是藴含了作者強烈的感情,又因它在創(chuàng)作手法上以敘述為主,帶起抒情、議論的長篇巨制,在藝術(shù)上具有獨特的成就瑏瑡。但臺閣文人亦將“詩史”簡單地理解為忠君憂國,成化五年(1469)劉焊序《玉笥集》云:“漢魏而唐,作者不一,獨杜子美之詩謂之‘詩史’,以其忠君愛國之誠懇也。”瑏瑢何喬新甚至說:“如元微之之雄深,韋應(yīng)物之雅澹,徐陵、庾信之靡麗華藻,白樂天、柳宗元之放蕩嘲怨,其詩非不美也,然夸耀煙云,無關(guān)政體。求其愛君憂國者,唐之杜甫而已。觀其《杜鵑》之詩,忠愛之心見于言外;《北征》之詩,憂國之意見于終篇。又豈可與浮靡者例論耶?”瑏瑣以內(nèi)容是否“忠君憂國”為評判標(biāo)準(zhǔn),而其他詩人雄渾雅澹、靡麗華藻之風(fēng)格雖佳,但因“無關(guān)政體”被否定,由此將杜甫視作唐代最優(yōu)秀的詩人。
杜甫表現(xiàn)“忠君憂國”意旨的詩歌主要集中在“安史之亂”前后,唐王朝亦由此轉(zhuǎn)盛入衰。而臺閣詩學(xué)思想最重視“治世之音”與“亂世之音”的區(qū)別,周啟評李杜之詩云:
治世之音安以樂,亂世之音怨以怒,是孰使之然哉?情發(fā)于聲故也。詩之為音,《三百篇》不可尚矣。漢魏而降,由唐為盛。李翰林當(dāng)開元之盛,故其辭多供奉;杜少陵屬天寶之亂,故其辭多羈旅。然二公愛君憂國之心,溫柔敦厚之旨,殆所謂圣于詩者歟?
李白在開元、天寶之際曾詔入長安,獲賜“翰林供奉”,后改為翰林供奉學(xué)士,其職責(zé)即作為文學(xué)侍從創(chuàng)作“雅樂大章”瑏瑥,周啟雖統(tǒng)稱李白、杜甫“愛君憂國”,但李白在開元盛世的“供奉”之辭當(dāng)之無愧地稱為“治世之音”,而杜甫在安史之亂的“羈旅”之語,反映出當(dāng)時政治混亂、朝廷衰敗,則顯然是“亂世之音”。臺閣文人認(rèn)為詩歌能體現(xiàn)政治盛衰,韓雍云:“惟詩成文之音,可以觀世而知政者也。《詩》序曰:‘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而其風(fēng)俗之美惡,教化之隆替,功德之盛衰,皆可考焉。”瑏瑦韓陽曰:“文章關(guān)氣運盛衰,歌謠知俗尚美惡……蓋有唐、虞三代盛時之政治,則唐、虞三代盛時之遺響可以復(fù)焉。”瑏瑧詩歌反映世道升降、政治盛衰,有盛世之政治,才能有盛世之詩歌。對于杜甫“忠君憂國”之詩而形成的“亂世之音”,臺閣文人或以“變風(fēng)變雅”為之辯解,如楊士奇云:“少陵卓然上繼三百十一篇之后,蓋其所存者,唐、虞三代大臣君子之心。而愛君憂國、傷時閔物之意,往往出于變風(fēng)、變雅者,所遭之時然也。”瑏瑨童軒亦曰:“杜詩《北征》《詠懷》《苦戰(zhàn)》《冬狩》等作,要之得于變雅之體居多。”瑏瑩但“變風(fēng)變雅”實際仍是“先王之澤”浸潤的結(jié)果,如梁潛《雅南集序》稱:“詩以道性情,而得夫性情之正者嘗少也。《三百篇》風(fēng)雅之盛,足以見王者之澤。及其變也,王澤微矣。然其憂悲歡娛,哀怨之發(fā),詠歌之際,尤能使人動蕩感激,豈非其澤入人之深者,久猶未泯耶?”瑐瑠變風(fēng)變雅之所以能感動讀者,其主要原因是“王澤”深入人心,久猶未泯。若以為安史之亂背景下杜詩出于變風(fēng)變雅,是“王澤”深入人心而未衰的表現(xiàn),顯然過于牽強。概言之,臺閣文人強調(diào)杜詩之“忠君憂國”與其推崇的“治世之音”自相矛盾。
杜詩中不僅有愛君憂國之意旨,更有對自身遭遇不幸的哀嘆。臺閣文人亦注意到這一點,胡儼《閱杜詩漫述》曰:“殷勤稷契心,漂泊生涯寄。”瑐瑡指出杜甫詩中不僅有稷、契之賢臣忠心,亦或寄托生活飄零困頓之感慨。李賢曾和杜律兩卷并自序曰:“吾非詩人也,特憐子美之才不為世用,而坎坷終身,郁郁不遂之懷,往往發(fā)泄于詩。”瑐瑢杜甫在開元盛世時科舉不利,長安干謁十年卻未能謀得滿意的一官半職,安史之亂中又被叛軍擄走,后四處漂泊,一生在饑?yán)Я麟x中掙扎。生平遭際如此坎坷,故詩歌中發(fā)泄“郁郁不遂之懷”實屬人之常情。臺閣文人多言杜詩中不平之氣與感情強烈,如金實在《贈鄧先生宗經(jīng)歸潛山詩敘》中稱:“詩所以言志也,《風(fēng)》《雅》以降,莫盛于唐,而少陵又唐之集大成者。然遭時喪亂,流離困苦,故其聲率多痛心疾首。”瑐瑣杜甫一生流離困苦,發(fā)為詩歌,自然是哀痛之音。莫士安《陶情稿序》亦云:
詩不古若者,時使之然也。……至唐而作者相繼,理氣漸平,而意趣有余,不惟關(guān)氣運之盛衰,抑其因性情之發(fā)而見之言者,未有不自鳴其幸不幸者也。杜子美兼有眾長,一時之執(zhí),孰與并馳?而平生得失之機,獨于《鄭虔醉時歌》吐出肺腑,有云:“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當(dāng)時此言不思而得,實神之先啟歟!
莫氏認(rèn)為唐詩興盛最重要的原因是能“性情之發(fā)而見之言”,在詩中抒發(fā)自己幸與不幸的遭遇。杜甫贈鄭虔《醉時歌》中感慨其懷才不遇,生活困苦,實則抒發(fā)自己“杜陵野客人更嗤”的悲苦遭遇,可謂感情激烈。莫士安尤推崇“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一句,認(rèn)為是抒發(fā)詩人不幸的神來之作。質(zhì)言之,臺閣文人并未否定杜詩中不為世用的“郁郁不遂之懷”、痛心疾首的哀痛之音,相反卻多持贊揚態(tài)度,認(rèn)為這才是杜詩與眾不同并流傳千古的原因。
永樂后經(jīng)濟恢復(fù),政治穩(wěn)定,在臺閣館臣眼中是“海內(nèi)宴安,民物康阜”瑐瑥的“洪宣盛世”景象。遠離喪亂流離之苦,加之自身又多是志得意滿、平步青云的館閣重臣,在鳴盛頌世詩學(xué)理念下自然對“不遂之懷發(fā)泄于詩”加以否定。臺閣文人強調(diào)“治世之音安以樂”,對詩歌中有悖治世的“怨怒之情”多持批評態(tài)度,如王英《李紹白決別詩序》曰:“后世作者雖多,樂則放,哀則傷慘,貧賤則怨怒,至死則呼號怨憤,其言非出于正,辭雖工麗,其何足以感動于人哉!”瑐瑦指出哀樂貧賤時所作傷慘怨怒之詩,即使言正辭工亦不能感動人。他在《涂先生遺詩序》中又說:“詩本于性情,發(fā)為聲音,而形于咨嗟嘆詠焉。有美惡邪正,以示勸戒,敦彝倫、興孝敬、厚風(fēng)俗,莫先乎詩。……后世不然,亡風(fēng)雅之音,失性情之正,肆靡麗之辭。憂思之至,則噍殺憤怨;喜樂之至,則放逸滛辟,于風(fēng)何助焉?”瑐瑧對于感情上的憂思、喜樂均持否定態(tài)度,一以“性情之正”為詩歌準(zhǔn)則。柯潛在《春闈倡和詩序》中亦指出:“然詩者,心之聲也,必其心無愧怍,則形于詩皆敦厚和平、悠揚廣大之音。而傳之于后,足以見君子群居,有從容道誼之樂為可慕也。否,則為委靡、為哀怨,甚而流于肆以哇,皆適為譏笑之資,雖傳無益,而況未必傳耶?”瑐瑨委靡、哀怨之作不僅不能流傳后世,反而成為他人譏笑之資。概言之,王英等人所言,均指詩人要心態(tài)平和溫厚。再如景泰中周瑛入試春官,館于周璋之所,曾與之論詩云:
蓋詩所以歌詠乎性情者也,性情理則詩無不理矣。昔成周盛時,上而公卿大夫,下而士庶女婦,皆沐浴文武清化,而一時肺腑洗滌殆凈,故其見于詩者,或溫厚和平,或端莊嚴(yán)肅,藹乎治世之音也。三代以還,不足以語此矣。……主人(周璋)朗誦其作十?dāng)?shù)章,皆飄然如孤鶴橫空,不可捫摸。瑛嘆曰:“兄詩之豪,一至此耶?”主人曰:“詩不患其不能豪,患其不能馴耳。蓋高抗矯激之音,不若夷平和厚之為得也。”問其所自入,曰:“自理性情始,要使胸中如碧潭浸秋月,無一毫煙火氣,而后詩可言也。”
詩之性情要用“理”約束,才能符合“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要求,周瑛甚至要求胸中“無一毫煙火氣”然后才可言詩。而杜詩中無論是忠君憂國還是不為世用,均會產(chǎn)生激烈憤慨之情,顯然與臺閣文人所要求的感情平淡、意志閑雅相矛盾。莫士安所贊頌杜甫窮困潦倒、懷才不遇時所作《醉時歌》,不僅不符合“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更做不到“無一毫煙火氣”,正是臺閣文人所追求的和平溫厚之反例。
二、杜詩推崇:從性情之正到性情之真
臺閣文人對杜詩“忠君憂國”等意旨的闡釋,雖與“性情之正”詩學(xué)思想矛盾,但仍將杜詩冠以“性情之正”的標(biāo)簽并大加推崇。如前引黃淮《讀杜詩愚得后序》云:“其鋪敘時政,發(fā)人之所難言,使當(dāng)時風(fēng)俗世故,了然如指諸掌,忠君憂國之意,常拳拳于聲嗟氣嘆之中,而所以得夫性情之正者,蓋有合乎《三百篇》之遺意也。”瑑瑠認(rèn)為因忠君憂國之意屢發(fā)于詩,故能合乎《詩經(jīng)》遺意,而得“性情之正”。楊士奇則直接忽略安史之亂下的“亂世之音”,其《玉雪齋詩集序》曰:“若天下無事,生民乂安,以其和平易直之心,發(fā)而為治世之音,則未有加于唐貞觀、開元之際也。杜少陵渾涵博厚,追蹤風(fēng)雅,卓乎不可尚矣。”瑑瑡只講貞觀、開元之太平盛世,不言天寶后安史之亂中杜甫所作之詩,所以杜詩是“治世之音”。王直更直接將“感憤激烈”也歸作“性情之正”的表現(xiàn),其《虞邵庵注杜工部律詩序》云:
開元、天寶以來,作者日盛,其中有奧博之學(xué)、雄杰之才、忠君愛國之誠、閔時恤物之志者,莫如杜公子美。其出處勞佚,憂悲愉樂,感憤激烈,皆于詩見之,粹然出于性情之正,而足以繼《風(fēng)》《雅》之什。至其觸事興懷,率然有作,亦皆興寄深遠,曲盡物情,非他之所能及。
性情之正要求“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但王英言“憂悲愉樂,感憤激烈”亦是出于性情之正,其自相矛盾之處顯而易見,但臺閣文人卻對此多予以回避,或斷章取義,或模棱兩可,推崇杜詩只言“性情之正”。
臺閣文人多言杜詩之法律、矩度,亦將其歸為“性情之正”。如陳敬宗指出:“杜子美之作如長江巨浸,渾涵,不可窺其涯涘。然其言皆時政所關(guān),有憂國愛民之心。君子學(xué)之,無非防范于規(guī)矩尺度,而流連光景、淫哇靡麗之言,不得雜吾心胸之中。雖不能造其精微,然亦不失其為正也。”瑑瑣其中的“規(guī)矩尺度”,即指詩歌內(nèi)容關(guān)乎時政,憂國愛民,而非留連光景、無病呻吟之作。黎近《杜律演義序》亦曰:“詩至于律,其法精矣。唐之工于律者萬家,其渾噩深永,獨推少陵。雖馳騁變化于繩尺之外,終從容微婉于矩度之中,蓋得六藝之遺風(fēng),不失性情之正者也。”瑑瑤言杜詩之馳騁變化雖多,但終歸于矩度之中,其“矩度”指感情中正平和,不偏激。陳敬宗、黎近所強調(diào)的杜詩之“矩度”,其實質(zhì)仍是“性情之正”。對杜詩“性情之正”的闡釋,楊士奇《杜律虞注序》最為明晰:
律詩非古也,而盛于后世。古詩《三百篇》,皆出乎情,而和平微婉,可歌可詠,以感發(fā)人心,何有所謂法律哉?自屈、宋下至漢、魏及郭景純、陶淵明,尚有古詩人之意。顏、謝以后,稍尚新奇,古意雖衰,而詩未變也。至沈、宋而律詩出,號近體,于是詩法變矣。律詩始盛于開元、天寶之際,當(dāng)時如王、孟、岑、韋諸作者,猶皆雍容蕭散有余味,可諷詠也。若雄深渾厚,有行云流水之勢,冠冕佩玉之風(fēng),流出胸次,從容自然,而皆由夫性情之正。不局于法律,亦不越乎法律之外,所謂“從心所欲不踰矩”,為詩之圣者,其杜少陵乎!厥后作者代出,雕鎪鍛煉,力愈勤而格愈卑,志愈篤而氣愈弱,蓋局于法律之累也。不然,則叫呼叱咤以為豪,皆無復(fù)性情之正矣。瑑瑥
楊士奇論杜律“性情之正”,著眼于“不局于法律,亦不越乎法律之外”、“從心所欲不踰矩”。“法律”即律詩與古詩之區(qū)別,古詩未有“法律”之束縛,而皆發(fā)乎真情且和平委婉,是“發(fā)乎情,止乎禮義”之表現(xiàn),與陳敬宗等人所云“矩度”意思相近。但楊士奇涉及“性情之正”更重要一點乃“從容自然”,這不僅是指與“叫呼叱咤以為豪”相對的感情平和、風(fēng)格自然,更有自然抒發(fā)感情之意,而非后世詩人刻意雕琢辭藻之作。
闡釋杜詩突出“自然”,并非永樂后臺閣文人首創(chuàng),早在明初劉基論杜甫詩就曾云:“言生于心而發(fā)為聲,詩則其聲之成章者也。故世有治亂,而聲有哀樂,相隨以變,皆出乎自然。……予少時讀杜少陵詩,頗怪其多憂愁怨抑之氣,而說者謂其遭時之亂,而以其怨恨悲愁發(fā)為言辭,烏得而和且樂也!然而聞見異情,猶未能盡喻焉。比五六年來,兵戈迭起,民物凋耗,傷心滿目,每一形言,則不自覺其凄愴憤惋,雖欲止而不可,然后知少陵之發(fā)于性情,真不得已,而予所怪者,不異夏蟲之疑冰矣。”瑑瑦劉基親歷戰(zhàn)亂后,方知杜詩中感情之真,其所強調(diào)的“出乎自然”,實質(zhì)是指杜詩性情之自然、真實流露,比楊士奇所論更加清楚。羅倫在《蕭冰厓詩集序》中進一步說:“詩非為傳世作也,本乎情性,止乎禮義,詩不能以不傳也。……若靈均之憂憤,杜陵之忠愾,陶彭澤之沖澹,皆本乎性情之真,庶乎禮義之正,關(guān)于民彝物則之大,視《風(fēng)》《雅》不知何如,惡可以后世之詩例視之哉?”瑑瑧羅倫雖然仍在強調(diào)“本乎情性,止乎禮義”,最后還加以“庶乎禮義之正,關(guān)于民彝物則之大”的約束,但將“性情之正”變?yōu)椤靶郧橹妗保m只有一字之差,已不自覺地將杜詩“本乎性情之真”的真實內(nèi)容表達了出來,其對杜詩推崇的真實原因至此昭然若揭。臺閣文人不斷闡釋與贊賞杜詩之忠君憂國與不為世用,不是因杜詩止乎禮義的“性情之正”,而是因其發(fā)乎真情的“性情之真”。臺閣文人在杜詩評價中的各種矛盾,根源亦在于對杜詩中的真性情不敢直接承認(rèn),對“亂世之音怨以怒”的否定,無法解釋杜詩之忠君憂國;對詩歌情感溫厚和平的要求,又不能否定杜詩感情之憤慨強烈。“性情之正”是臺閣文人核心詩學(xué)思想,一則要求“發(fā)為治世之音”,體現(xiàn)盛世政治,為頌世鳴盛服務(wù);二則要求“發(fā)乎性情,止乎禮義”,約束作者自身性情,做到胸中無煙火氣,從而約束詩歌中的激烈情感,形成溫厚和平風(fēng)格,“性情之正”詩學(xué)思想是頌世鳴盛、雍容典雅的臺閣體產(chǎn)生興盛之理論依據(jù)。永樂至成化間臺閣文人無論詩歌接受還是詩歌創(chuàng)作,多以“性情之正”為標(biāo)準(zhǔn),但“性情之真”說亦偶有論及,如王直云:“詩之所詠,本于父子、夫婦、兄弟者多矣。述倫誼之重,性情之真……”瑑瑨成化后臺閣體退出主流文壇,
“性情之真”說更多為世人所接受,如弘治元年(1488)陳獻章《送李世卿還嘉魚序》云:“醉則賦詩……積凡百余篇,其言皆本于性情之真,非有意于世俗之贊毀。”瑑瑩弘治三年(1490)狀元錢福《墨莊詩集序》曰:“昔人謂臺閣之文豐潤宏博,山林之文枯槁奇峻,迥不相入,而于詩尤甚。蓋性情之真見也。”瑒瑠弘治十五年(1502)汪舜民《用拙齋存稿序》亦稱:“古人之詩與文,根乎性情之真,發(fā)于義理之正,雖若拙而不工,簡而不華,然玩之而味永,索之而意長。”瑒瑡雖亦多加“義理之正”來約束,但已敢于強調(diào)“性情之真”,注重詩文之真情,顯示出成化以后詩學(xué)思想的變化。
作者:湯志波 單位:華東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