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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學術雜志》2015年第七期
一、變體的蘇軾詞與變未逾體的柳永詞
北宋元祐前后是詞體意識自覺的關鍵時期。蘇軾詞興起的陽剛風格,強烈沖擊著時人對詞體一貫的柔美印象,從而引發其對詩詞特征同中之異的反思,在詩詞對比中詞體的概念便呼之欲出,對各家詞是否合體的爭論也隨之展開。在時論中,蘇軾詞被公認為變體詞,當時“世語云‘:蘇明允不能詩……黃魯直短于散語,蘇子瞻詞如詩,秦少游詩如詞?!币虼耍私鈺r人對詞體特征的定位,蘇軾詞無疑是最佳的反面代表。首先來考察蘇軾詞不合體的原因。時論謂蘇軾詞“似詩”,因其類似“教坊雷大使之舞”,以“大江東去”一類詞風為代表,“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而“本色”詞當如女子舞,以“楊柳外曉風殘月”一類詞風為代表,“只合十七八歲女郎,執紅牙板歌”;蘇軾《與鮮于子駿書》自謂其詞“自是一家”,因其“壯觀”。從“雷大使舞”、“關西大漢”、“大江東去”、“壯觀”與女子舞、“女郎”、“曉風殘月”的對比上看,合體與自成一家之別應是剛、柔之別,而非雅、俗之別。再來考察協律、言情與合體的關系。配合銅琶鐵板所唱的詞與雷大使舞都是協律的,只是與紅牙、女子舞相比,有剛柔之別。故協律只是合體的必要非充分特征,柔而協律才是合體的充要特征。陳師道云:“晁無咎言:‘眉山公之詞短于情,蓋不更此境也。’余謂不然,宋玉初不識巫山神女而能賦之,豈待更而知也。余他文未能及人,獨于詞,自謂不減秦七、黃九。”后世論者對此論頗多質疑,認為蘇軾詞豪情洋溢,安能謂其無情。然而,此論所謂“情”是特指與詞體特征相稱的情,此種情可類比“巫山神女”典故,顯然是柔情,而不同于蘇軾詞備受矚目的豪情??梢?,詞體真正必備的特征是柔,而不是言情。此時受關注的詞壇新變,除蘇軾陽剛詞外,當數柳永興起的俗艷詞。與蘇軾詞被公認為變體不同,柳永詞雖為新變,卻仍被視為合體詞的代表。
故蘇軾在標舉“自是一家”的風格時,才要以“柳七郎風味”為參照。這種新變而合體的定位與“俗艷”的內涵有關,結合柳永詞風及世俗好尚看:構成“俗”的因素,一是格、調、情柔美,由于當時獨尚女音,故“柔”當然比“剛”更為世俗所好。二是用語俚俗,柔而俚俗,在投俗所好上就更勝一籌。而構成“艷”的因素,一是內容為兒女柔情,二是表達方式直質不文。因此,新興的俗艷詞與確立詞體特征的花間詞相比,保留了柔而協律的特征,故時論以之為合體;而新加入了直質、俚俗(下文簡稱為直俗)的特征,故時論以之為新變。陳師道云:“柳三變游東都南、北二巷,作新樂府,骫骳從俗,天下詠之?!标悗煹勒J為“非本色”的蘇軾詞“雖極天下之工”,亦當等而下之,即是將本色特征視為詞體的最佳必備特征;但對柳永新創的詞風,評價卻是“骫骳從俗”,對黃庭堅詞“時出俚淺”的特征,評價也是“傖父”,鄙夷之情溢于言表??梢?,俚俗絕非其所欣賞的本色特征,而是其所不屑的新變,但這種新變未逾詞體,故黃庭堅詞雖時有俚俗,仍不失為“本色詞手”。李之儀的相關論述更為詳盡,其《跋吳思道小詞》云:“長短句……自有一種風格……大抵以《花間集》中所載為宗,然多小闋。至柳耆卿始鋪敘展衍,備足無余,形容盛明,千載如逢當日。較之《花間》所集,韻終不勝……思道殫思精詣,專以《花間》所集為準……茍輔之以晏、歐陽、宋、而取舍于張、柳,其進也,將不可得而御矣?!睂υ~體、源之別及體制內流變的敘述,頗能代表時人的詞體觀:詞體自成一家的特征確立于《花間集》。至柳永詞一變,變之處在直(鋪敘展衍)、俗(韻終不勝),其所舉的柳、張、晏、歐陽、宋諸家,既然都是詞體要保持自有的風格所需借鑒的,就都繼承了詞體關鍵的特征,縱有新變,也未逾詞體,故當時公認為變體的蘇軾詞并不在討論之列。具體看諸家詞,雅、俗、直、婉各異,而共同的特征是柔而協律,詞合體的充要特征應當在此。
值得注意的是,各家對柳永詞新變中的俗,一致貶抑;而對于直,則褒貶各異:唯其與兒女柔情結合為艷褻時,才被貶抑,否則便不乏佳評,如李之儀便肯定其在“形容盛明”上功不可沒,黃裳更進一步將其提升至盛世正聲地位:“予觀柳氏樂章,喜其能道熹佑中太平氣象……典雅文華,無所不有……所謂詞人盛世之黼藻,豈可廢耶。”(《書樂章集后》)黃裳自謂其詞本于古詩樂,“清淡而正”(《演山居士新詞序》),而總體特點是將柳永式的鋪敘用于歌詠太平,而非描寫艷情??梢?,柳永詞“直”的風格在特定語境中與柔結合,可脫去俗艷,上承盛世詩樂的典雅雍容之旨??傊?,時人對詞體的特征定位確立于《花間集》,具體為柔而協律,有別于燕樂中的鐵板之曲與詩中的雄壯之格。剛與柔截然相反,故蘇軾詞被公認為變體。柔與俗艷同中有異:一為詞之為詞的基本特征,一為體制內趨向直俗的新變;一能成就詞體之美,一更加深詞體之弊,故柳永詞兼有合體與卑格之評。從詞源看,文人詩與源自胡夷里巷的燕樂,有雅俗之別,而直則是燕樂及詩中共有的風格。故柳永俗艷詞,頗有以燕樂為詞的傾向,與蘇軾的以詩為詞同源而分派,在“直”上卻有相通之處,故二家詞都慣用長調鋪敘。后世論者受明代張綖的影響,習慣將蘇軾陽剛詞風概括為豪放,將時論中的詞體特征概括為婉約。婉約既然與豪放相對,則應解為柔而婉曲,但此時詞的后繼文體——曲尚未出現,故詞體論對“直”仍持包容的態度,并未將婉曲視為詞體必備特征。隨著詞體發展,這種風格變本加厲,漸成曲體之濫觴,即如況周頤云:“董(董解元)為北曲初祖,而其所為詞,于屯田有沆瀣之合。曲由詞出,淵源斯在。”
二、詞中可有而不可過的詩體特質
詩作為詞源之一,與詞體必然有共通之處,而且與“非中夏之正聲”的燕樂一脈相比,詩更符合文人審美的雅正標準。故從唐五代起,詞的創作論大都有依附詩源,規正燕樂的傾向:劉禹錫《竹枝詞引》所追求的風騷之旨,《花間集序》所推崇的詩客標格,都是憑借對詩特質的借鑒,別于燕樂的“傖儜鄙陋”、“無文不實”,成就詞體。因此,元祐詞壇所定位的詞體特征,是不可能完全排斥詩體特質的。盡管當時詞論已注意到在詞中融入詩體特質是一種普遍的創作趨向,但卻只有蘇軾、黃庭堅等少數幾家詞被視為不合體,可見,在詩的眾多特質中,只有特定的特質才能使詞突破詞體,成為“似詩”的詞。從相關詞論看,詞融入詩之特質大致有三種方式:一是融入詩“雅”的特質,以使詞語句典雅而不俗,言情婉雅而不露。這種特質在唐五代詞體形成過程中就已被時論接受,可以成就詞體,而不會逾越詞體,在元祐詞論中也不例外。以張先詞評為例:蘇軾云:“(張先)清詩絕俗,甚典而麗……微詞宛轉,蓋詩之裔?!保ā都缽堊右拔摹罚霸姽P老妙,歌詞乃其余技耳……而世俗但稱其歌詞……所謂未見好德如好色者歟?”(《題張子野詩集后》)張先詞中雖融入了詩典雅的特質,但此特質是寓于“宛轉”之中的,與柔美并不沖突。故在時人觀念中仍屬合體之作,為世俗所稱道,并與專業填詞的“柳耆卿齊名”。二是在保持柔美基調的前提下,適當融入詩清健的特質,以使情辭清健深美而不媚俗。這種方式在時論中不會逾越詞體,還能振起詞格。以晏幾道詞評為例:黃庭堅《小山集序》云:“(晏幾道)獨嬉弄于樂府之余,而寓以詩人句法,清壯頓挫,能動搖人心……可謂狎邪之大雅,豪士之鼓吹,其合者高唐、洛神之流,其下者豈減桃葉、團扇哉。余少時間作樂府以使酒玩世,道人法秀獨罪余‘以筆墨勸淫,于我法中當下犁舌之獄’,特未見叔原之作邪!”晏幾道詞“寓以詩人之句法”,故堪稱“清壯”、“大雅”,但此種特質是寓于高唐、洛神、桃葉、團扇一類“狎邪”的兒女柔情之中的,其“清壯”與蘇軾詞的“壯觀”有明顯不同,故在時論中,蘇軾詞似詩,而晏幾道詞則不然,否則按法秀道人的邏輯就可歸入“無害”一類,而不會比黃庭堅詞更受譴責了。晏幾道詞未改柔媚本色,依然合體,故難逃法秀道人之呵;融入清壯個性,提高詞格及感染力,故能當大雅之譽。三是大量融入詩宏壯的特質,以剛代柔。這種方式起于蘇軾詞,在時論中頗受不合體之譏,但振起詞格、增加詞情力度的優勢仍被肯定。如蘇軾評陳慥詞云:“句句警拔,詩人之雄,非小詞也。但豪放太過,恐造物者不容人如此快活?!彼^“造物者不容”,即指詞體不容。具體看陳慥此詞,豪放發越,較蘇軾詞尤甚,于詞體而言當然是“太過”;但純任性靈,呈現出“警拔”的優點,故能受到蘇軾的稱賞。
總之,在時論中,詩“雅”的特質,于詞體而言,相得益彰,無明顯沖突;陽剛的特質卻是恰好則合體,太過則破體。故習慣融入此種特質的詞人,其詞可能兼有“恰好”、“太過”兩種情況,相應的出現合體與變體兩種相反的評價。最典型的是黃庭堅詞,在陳師道論中是合本色的“當代詞手”,而在晁無咎論中則“固高妙,然不是當行家語,是著腔子唱好詩”。只因黃庭堅詞中融入的陽剛特質本就兼有“恰好”、“太過”兩種情況:若用力“恰好”,則能振起詞格,而不逾詞體。即如陳師道云:“詞家以秦、黃并稱。秦……殊無刻肌入骨語……黃有‘春未透,花枝瘦,正是愁時候’,峭健亦非秦所能作?!鼻宕蹀惹逶疲骸吧焦扔谠~,非其本色……‘春未透,花枝瘦,正是愁時候?!蛔志^,使盡如此,吾無間然?!倍摶ハ喟l明,可知黃庭堅詞不盡為本色,但“春未透”句,婉而健,用力恰好,既“本色”,又能刻肌入骨,所以“無間”。陳師道對黃詞中剛健的特質,只見“恰好”,不見“太過”,故推為本色代表;但如用力“太過”,則剛強程度直逼詩體,如陳廷焯就將其詞風概括為“倔強”、“橫奇”,認為“以之作詩,尚未必盡合,況以之為詞耶?”晁無咎推為“近世”最佳的秦觀詞,特點是“雖不識字,亦知是天生好言語”,雅俗共賞,自然柔美,與倔強橫奇正相反,故其“不是當行”應是就黃詞剛健“太過”而發的,而未關注“恰好”的情況。從時論對以詩體特質為詞的評價中也可看出,其據以劃分詩詞體制、格調的關鍵特征是剛柔,而非雅俗曲直,即如上述張先詞融入了詩婉雅的特質,但與詩體相比,仍有“絕俗”與媚俗、“好色”與“好德”之別;相反,陳慥詞語詞直俗頗似柳永,但因剛而不柔,故仍被視為“詩人之雄,非小詞也”。而主流時論認為詞體格卑于詩體,不僅因詞繼承了燕樂一脈的俚俗,最根本的原因是在崇尚女音、燕樂的社會風尚下,柔比剛更易流于卑格。畢竟詩也是詞源之一,在維護詞體的基礎上適當加入詩源典雅的特質并不難,此時公認為最佳詞手的秦觀詞即以婉雅為主流;而“柔”則難以變更,因其為詞自成一家的關鍵特征,如改變了“柔”,就似詩而不似詞了。
三、結語:以柔為本以衡眾格
綜上所述,在元祐詞論中,關注的“詞”大體是文人詞,而非民間詞。在詞體特征的定位上,諸家頗有共識——都以柔而協律為判斷詞合體的充要特征,以“柔”為詞自成一體的關鍵特征,這種定位與詞體演進及唐末五代文人詞主流趨向基本吻合。而其它相關特征的產生及定位都以“柔”為基準:在崇尚女音、燕樂的社會風尚下,兒女情與柔同氣連枝,成為主流題材,形成艷媚多情的特征,而柔媚與直俗的親密結合又衍生出俗艷的特征;在崇尚高格的古典語境中,柔而至于媚,再至于俗艷,可謂流靡日甚,不能不加以矯正,故從唐五代起,婉雅寄興的特征就為文人詞所崇尚。至元祐時期,此前柳永興起的俗艷詞大行其道,疾甚需用猛藥,故蘇軾似詩之詞,變柔為剛,一方面引發對詞體特征的反思及重視,故頗受不合體之譏,另一方面又為時人開辟了振起詞格之途,所謂“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筆者始知自振”,故頗受高格之譽。在其啟發下,時人嘗試在柔中融入適度剛健的特質,以兼有合體與高格之美。因此,就詞體而言,無論曲、直、莊、媚、雅、俗、健、靡,都可包容,卻都非必備特征——從屬于柔則為合體,否則為變體。時人對詞體價值的定位,與“柔”在古典語境中的特殊意蘊密切相關:古代素有以始為正,崇正推源的觀念。詞體憑借“柔”自成一體,在橫向上,“柔”是正宗本色的關鍵特征,價值得到肯定;“剛”非本色,故當等而下之。而在縱向上,正宗的判定須立足于文人詩、樂一脈。上溯自古詩樂,上等是安以樂的盛世正聲,莊重和穆,剛柔兼濟;中等是怨以怒亂世之音,以剛為主,更為不祥的是哀以思的國將亡之音,以柔為主,雖非正聲,但可警世振衰,猶有不失其正之處;最下等是樂以淫的使國亡之音,只限于柔,與正聲的溫柔敦厚相比,有莊雅與媚俗之別,變失其正。因此,詞體既以柔為關鍵特征,在當時社會風尚下,柔與媚、俗又交相為用,格調越來越接近最下等的靡靡之音。即使是五代末寄托家國之思的作品,結合當時國運,也多被歸入哀以思的不祥之音中。故主流時論認為詞體格調卑下,評價不高,只有黃裳等少數幾家不計流弊,將詞歸入正聲之列;而陽剛雖未必為正聲,卻有振起柔靡,提高格調的功效,尤其是當時柳永將詞格引向蕩而不返的俗艷境地,這種振起就更有價值了。
即如湯衡《張紫微雅詞序》云:“東坡見少游……‘簾幕千家錦繡垂’之句,曰‘:學士又入小石調矣?!廊瞬徊欤阒^其詩似詞,不知坡之此言,蓋有深意。夫……唐末詞人非不美也,然粉澤之工,反累正氣。東坡慮其不幸而溺乎彼,故援而止之,惟恐不及。其后元祐諸公,嬉弄樂府,寓以詩人句法,無一毫浮靡之氣,實自東坡發之也?!逼渌^東坡“深意”,頗能代表元祐詞壇對詩詞體性及價值的認識:在體性上,詩剛詞柔,故“詩似詞”與“詞似詩”一樣都是不合體;在價值上,柔代表的是“累正氣”的浮靡之氣,格調卑下,而剛卻能振起正氣。故剛的格調高于柔。而東坡謂少游詩太柔,重點不在不合體制,而在格調卑下——所謂“深意”正在此。反觀蘇軾詞似詩,雖不合體,卻能振起格調。因此,蘇軾雖坦承其“唱曲不如人”,仍自喜于“自是一家”;而稍后的胡寅等人推崇更甚,認為合體詞,可使“花間為皂隸,而柳氏為輿臺”。而此時有關詞體特征的各種類型理論之間,理論與創作之間存在的差異,也正是其在學界備受爭議及誤讀的原因所在。即如蘇軾在詞源論中以詞為“詩之裔”,在價值論中則認為詞不如詩;在詞體特征論中以柔美詞為合體,在創作論中則提倡似詩的陽剛詞,在實際創作中卻也不得不為柳詞的直暢艷質詞風所感染,體現出學柳的傾向。故在探討時人對詞體特征的定位時,區分詞體論與詞源論,特征論與價值論、理論與創作是十分必要的。
作者:王衛星 單位:中山大學 人文高等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