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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大學學報》2016年第三期

摘要:

平等的福利主義分析進路是當代政治哲學與道德哲學中的平等觀的重要分析路徑之一，理查德•阿內遜的“福利機遇的平等理論”是其中的一種代表性理論。阿內遜在批判以約翰•羅爾斯與羅納德•德沃金等人的平等觀為典范的平等的資源主義分析路徑的基礎之上，建構了福利機遇的平等理論，以進一步挽救、修正或發展平等的福利主義分析路徑。然而，阿內遜的嘗試面臨著不少困境，以至于他有放棄平等理念的嫌疑，比如阿內遜對合理偏好的界定存在模糊性，同時，在多元主義社會中，福利并不像阿內遜所反復申述的那樣，是唯一具有內在價值以及重要性的東西。

關鍵詞:

平等;福利平等;理查德•阿內遜;福利機遇的平等

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在約翰•羅爾斯(JohnRawls)的平等理論的深刻影響和啟發之下，當代政治哲學和道德哲學中的各種平等理論不斷涌現，很多哲學家從不同的視角出發，構建了各種平等理論。倘若依照當代政治哲學和道德哲學中的平等觀所關注的“平等物”為分類標準，我們可以發現在當代政治哲學和道德哲學中，平等理論的分析路徑主要包括“平等的福利主義分析路徑”、“平等的資源主義分析路徑”以及“平等的能力分析路徑”三種分析路徑。①在上述三種分析進路中，對平等的福利主義分析路徑的批判或者發展已經成為不少哲學家在構建其平等觀時的重要起點，以羅爾斯和羅納德•德沃金(RonaldDworkin)等人為代表的平等的資源主義分析路徑與以阿瑪蒂亞•森(AmartyaSen)等人為代表的平等的能力分析路徑就是通過批判以“福利平等”(e-qualityofwelfare)為代表的平等的福利主義分析路徑而建立起來的。然而，并不是所有的哲學家都這么做，因為在有些學者那里，雖然福利平等確實存在某些缺陷，但是它們既不是致命的，也不意味著平等的福利主義分析路徑應當完全被人們棄之不顧，相反，人們應當修正它。理查德•阿內遜(RichardJ．Arneson)在這方面進行了有益的探討，他認為平等理論應當將“福利的機遇”作為關注的對象，并在批判平等的資源主義分析路徑和修正福利平等的基礎之上，構建“福利機遇的平等理論”(e-qualopportunityforwelfare)，這種理論也是平等的福利主義分析進路的代表性理論之一。對阿內遜來說，福利機遇的平等既能體現他所認同的根本的平等理念，又能挽救平等的福利主義分析路徑。本文首先考察阿內遜的福利機遇平等的批判前提、基本理念，然后探討福利機遇平等面臨的重要質疑和阿內遜所進行的一些回應，最后分析阿內遜的福利機遇平等所面臨的某些困境。

一、拒斥平等的資源主義分析路徑

阿內遜在構建其福利機遇的平等理論時質疑了不少平等理論，比如他不但批判了以羅爾斯和德沃金等人的平等觀為典型代表的平等的資源主義分析進路，而且還批判了與其福利機遇的平等理論同屬一個陣營的“福利平等”。阿內遜對羅爾斯的平等觀的批判主要有以下兩方面:一方面，他質疑了羅爾斯的“人們應對自己的選擇和偏好負責，應該根據他們的基本善來調整和修正自己的嗜好”這一觀點。對阿內遜來說，雖然羅爾斯的上述觀點非常具有吸引力，但是過于簡化，人們只能對處于自身控制范圍內的事情擔負責任。在羅爾斯看來，期望政府會根據個人偏好的變化為其提供公平的資源份額，這種看法僅僅視公民為欲望的被動接受者，并不能使公民對自身的目標承擔責任。相反，在基本善觀念中，既然人們能夠修正和調整自身的目的和欲望，就應該對自身的行為承擔責任。［1］(P371)阿內遜并不同意個人始終對其最終目的或基本的生活目標承擔全部責任，“在某種程度上，這是因為每個人的自然稟賦、早期社會化和教育等重要因素并沒有處于人們的控制范圍之內。即使兩個人都能自愿地將其基本目標從A變為B，但這也許對一個人來說是困難的或成本高昂的，對另一個人來說是非常容易的或成本非常低廉的。在這種情況下，即使每個人都能通過自愿的選擇改變自身的目的，人們也許對其目的承擔不同的責任(假設這兩個人都堅守目標A)”。［2］(P494)可見，阿內遜持一種控制性的責任觀，即如果某種結果是由處于人們控制范圍內的因素引起的，那么個人應當對該結果負責，社會不應該對其進行補償。另一方面，阿內遜批判了羅爾斯的差別原則。他認為，差別原則并沒有區分由個人選擇所帶來的不平等以及由環境因素所帶來的不平等。有人可能這樣來為差別原則進行辯護:由選擇因素所帶來的不平等和由非選擇的環境因素所帶來的不平等往往混淆在一起，因為非選擇的環境因素包括個人的才能和稟賦，這些能力是人們在形成一種善觀念和設計一種生活計劃時能夠做出以及執行一種好的選擇的能力。這能為差別原則進行有效的辯護嗎?阿內遜的回答是:不能。比如史密斯和瓊斯擁有同樣的自然才能以及年輕時的社會化經歷，在以后的生活中，史密斯選擇了能給他帶來較高水平的期望福利的生活計劃，瓊斯選擇了一種能給她帶來較低水平資源的生活計劃，瓊斯此時恰好屬于羅爾斯所說的處境最差者。差別原則將主張建立一種稅收轉移機制，從諸如史密斯這樣的處境較好者那里征收資源從而補償諸如瓊斯這樣的處境最差者。瓊斯自由選擇的生活計劃并沒有給她帶來更多的資源，或者因為她的審慎程度并沒有使她選擇更好的生活計劃，或者因為她為了獲得其他有價值的服務而選擇犧牲其收入前景。在阿內遜看來，此時所進行的某些資源轉移并不是公平的。［3］(P89－90)言下之意，差別原則既沒有探討不平等的類型及其根源，又沒有與個人責任原則結合在一起。阿內遜從多個方面檢視了德沃金的資源平等理論，既回應了德沃金對福利平等的批判，又批判了其資源平等理論。就德沃金對福利平等進行的經典反駁來說，阿內遜認為德沃金對主觀主義的福利觀的反駁也許是較為成功的，然而，德沃金并未成功地反駁客觀主義的福利觀。如果人們的福利標準是客觀的，那么人們生活的好壞并不隨其態度與觀念的變化而變化，而是與人們在一生中其生活是否真正有價值和值得過有關。比如可以列舉出一些客觀的善及其相關的重要程度，人們并不需要假定對自身來說什么是善的環境。阿內遜也不認同與福利機遇平等關系非常密切的福利平等。在他看來，福利平等主張直到物品的分配使得每個人享有相同水平的福利時，它在人群中的分配才是平等的，但是福利平等是一個較差的理想。比如兩個擁有同樣的嗜好、能力與資源的人，自愿地從事賭博，其中一個贏了，另一個輸了，福利平等主張在他們之間進行資源的再分配。阿內遜認為此時福利平等就不是一種恰當的平等理論。［6］(P82－85)雖然如此，但是這僅僅意味著不應該贊同福利平等，并不意味著以福利作為衡量人們境況的分配正義措施是不妥當的。為挽救福利主義理念，阿內遜提出了一種替代福利平等的理論，即福利機遇的平等。

二、福利機遇平等的基本理念

要探討阿內遜的福利機遇平等的基本理念，我們須首先明晰阿內遜對分配的主觀主義(dis-tributivesubjectivism)立場的捍衛。與分配主觀主義立場相對的是由托馬斯•斯坎倫(ThomasScanlon)所闡述的分配的客觀主義立場。在斯坎倫看來，“我們實際在道德判斷中用來評價福利的標準很明顯仍然是客觀的。所謂的客觀標準，我的意思是指，評價一個人的福利基準是獨立于個人的嗜好和利益之外的，因此，即使評價標準和個人利益相沖突，它也還是有可能正確，不僅是因為這個人相信它們是正確的，而且還因為如果要求人們保持嗜好和利益的一致，它們也會因為事實上的錯誤而得到糾正”。［7］(P76)斯坎倫認為雖然分配的主觀主義立場有很多優點，比如充分承認個人嗜好的至上性并力圖將其最大化，可以滿足人們需要的多樣化等等，但是在實際的道德判斷中，仍然應當采取客觀主義的立場。阿內遜不同意斯坎倫的上述觀點，明確捍衛了一種分配的主觀主義立場，并回應了其所面臨的挑戰。在阿內遜看來，從分配正義的立場來看，為了決定何種分配是公平的，為人們分配資源的合適措施是這些資源為滿足人們的福利所具有的功能，這些福利觀是人們在擁有完全相關的信息、完全審慎的情況下所擁有的。與斯坎倫的分配的客觀主義立場相對照，阿內遜稱這種進行公平分配的措施為分配的主觀主義，“福利主義(或主觀主義)認為在分配正義理論中，衡量個人的所得或持有的最好措施是人們獲得的虛擬的合理偏好的滿足。為了分配正義的目的，我們應當采取的善理論是主觀主義”。［8］(P187－188)阿內遜將分配的主觀主義視為古典功利主義的核心，即使功利主義原則面臨著很多批判。阿內遜來說，福利機遇是如果一個人追求某種東西，將得到這種東西的機會。比如有兩個成年人，每個人都擁有不同的生活選擇，每種選擇都會帶來不同的結果，同時他們也知道各個結果的概率。在某種結果出現之后，這兩個人又會面臨著新的選擇，然后又是新的選擇，以此類推。那么，我們應當如何計算人們的福利機遇以及福利機遇的平等呢?阿內遜主張采用決策樹來計算人們的總體福利機遇以及福利機遇的平等。他強調人們如果在決策樹上所進行的最優選擇的期望值、次優選擇的期望值以及n優選擇的期望值都是一樣的，那么就會面臨著等價的決策樹。倘若人們面臨著等價的決策樹，人們所擁有的福利機遇就是同等的。然而，由于人們在認識、作出合理選擇以及執行選擇等方面的能力存在一些重要的差異。

三、福利機遇平等面臨的批判及其回應

與其他平等理論一樣，福利機遇的平等也面臨著很多批判，阿內遜對其中的一些批判進行了回應。在回應的過程中，阿內遜更加明晰了福利機遇平等理論，并部分修正了福利機遇的平等。就拉斯穆森的第二個批判而言，阿內遜進一步拓展了拉斯穆森的例子，假定除了夏洛特的第十優選項比德羅西的差之外，他們的其他選項是有效等價的。再假如德羅西具有成為一個大使的選項，這既可以為窮人做好事，又可以使自己保持一種高水平的福利。但是，夏洛特缺少這些既可以用來做好事又不會減少自己福利的選項。如果夏洛特擁有成為一個大使的選項，那么他能夠選擇那種生活并那樣做。依照拉斯穆森的立場，夏洛特和德羅西之間的境況差異是可以接受的，阿內遜認為這種差異是不可以接受的，因為如果正義主張為人們提供平等的機遇，那么理想的正義將要求人們在各種可用的選項上是一樣的，而不僅僅在最優選項上是一樣的。以上我們探討了阿內遜的福利機遇平等理論的批判前提、基本理念、面臨的批判及其回應。那么，他的福利機遇的平等理論存在什么缺陷?能夠成功回應福利平等所面臨的各種批判嗎?這是我們在本文最后將要探討的問題。

四、福利機遇平等的困境

內遜的福利機遇的平等理論所存在的困境是多方面的，實際上，他后來闡發的迎合責任的優先主義理論(responsibility-cateringpriori-tarianism)已經逐漸背離了其所堅信的最根本的平等理念。第一，從概念上而言，阿內遜對合理偏好的界定是較為模糊的。在福利機遇的平等理論中，偏好是一個核心概念。阿內遜所說的偏好并不包括所有的偏好，而是指一種合理的偏好。然而，一個人的偏好合理與否，往往與其在偏好形成的時候所擁有的背景條件是緊密相關的，在偏好形成的過程中，個人只有充分考慮自身的條件及其所處的環境時才有可能形成一種合理的偏好。阿內遜起初在言說何種偏好是一種合理的偏好時，僅僅強調個人的偏好應當適應其所處的環境，然而，阿內遜可能并未注意到“適應性偏好”這一重要問題。個人偏好的形成往往會受到自身所處環境的極大影響，既然有些人無力改變其所處環境的優劣狀況(有些環境是人們一生下來就要不得不面對的)，那么他們就極有可能逐漸調整自己的偏好以使其適應那種難以改變的環境。譬如，那些生活在奴隸制度中的奴隸們從未享受過自由，也可能形成與社會環境相適應的偏好，聲稱自愿為奴。如果一個奴隸每天被主人鞭打十次，卻不能做出任何反抗。長此以往，他可能就會接受這種狀況。當有一天主人良心發現，發現不能再這樣殘忍的對待這個奴隸了，就每天鞭打他五次。這個奴隸可能會感激涕零，認為主人對他真好，其偏好獲得了滿足。這種偏好是人們所需要的偏好嗎?顯然不是。顯而易見，依照阿內遜所信奉的根本的平等理念，他也不能接受這種偏好的滿足。阿內遜后來意識到了這一問題，他注意到分配的主觀主義原則面臨的一種批判意見是由于一些人擁有一些不健康的偏好，這些人的偏好變得被扭曲，這些偏好并不是測量個人福祉的合適基礎，阿瑪蒂亞•森就持有類似的批評意見。在他看來，以個人偏好的滿足程度作為衡量資源價值的措施并沒有注意到人們的偏好也許是在不健康的狀況下形成的，絕望的生活環境能減少一個人的欲望，一個日益削弱的偏好的很高程度的滿足并不是一種良善生活的可靠指標，因此，僅僅側重于偏好滿足的分配正義原則也許在事實上會對一些非正義的現象視而不見。阿內遜對此的回應是:對公平和健康的偏好的滿足的關注需要改進偏好的滿足原則，而不是將其棄之不用。阿內遜強調個人偏好的形成過程可能會使個人權利受到侵害，可能并不是一種健康的塑造偏好的模式。通過這種方式形成于健康的偏好形成的論述，比如關于兒童受教育的權利和撫養權的論述以及關于成年人不受到操控的權利的論述。假如上述原則獲得了滿足，這并不意味著得出如下結論:在非健康的或侵犯權利的情況下所形成的偏好的滿足不應當被視為提高了個人的福利，或者應當被大打折扣?？梢姡冗d的福利機遇平等理論存在很多有待克服的困難。他承認福利機遇的平等理論不是一種對分配平等理念的最好解釋，后來放棄了福利的機遇平等，逐漸認同“迎合責任的優先主義”。［14］(P339－349)阿內遜的這種觀點將“運氣均等主義”(luckegalitarianism)和德里克•帕菲特(DerekParfit)的“優先主義”(priority)結合在一起。事實上，迎合責任的優先主義已經與阿內遜所持有的最根本的平等理念相背離。根據帕菲特的優先主義理念，當某些人的處境越差時，其利益就會變得越重要，優先論者主要將關注的焦點側重于人們的絕對生活水準的高低，而不像平等主義者那樣將關注的重心放在對人們的生活水準進行的比較上。［15］(P212－214)可見，帕菲特并不相信平等原則，并打算利用優先性觀點來替代平等原則，阿內遜的迎合責任的優先主義有致使阿內遜放棄平等理論的嫌疑。綜上，阿內遜在批判以羅爾斯和德沃金等人的平等觀為典范的平等的資源主義分析進路的基礎之上，構建了一種名為“福利機遇的平等”的分配正義理論，以進一步挽救、修正和發展當代政治哲學和道德哲學中的平等的福利主義分析路徑。然而，阿內遜的嘗試面臨著很多困境，以至于他有放棄平等理念之嫌。即便如此，對于構建一種自洽的平等理論而言，阿內遜的努力仍然有著重要的意義，值得引起人們的進一步思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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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景柱 單位:天津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