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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代作家評論雜志》2015年第四期
一、亦神亦妖的月香
月香很漂亮。在正式出場之前,她最先出現(xiàn)在丈夫金根的回憶里,正是因為她太漂亮,所以金根回憶起在鬧洞房的時候格外兇。月香在上海給富人家里做幫傭,村子上的人也對金根說放著漂亮老婆在外面不安全,此為月香漂亮的旁證。文中第三章,月香從上海回到村子里,透過金根的眼睛,作者為我們正面描繪了月香的容貌:“燈光照著,她的臉色近于銀白色,方圓臉盤,額角略有點低蹙,紅紅的嘴唇,濃秀的眉毛眼睛仿佛是黑墨筆畫出來的。她使他想起一個破敗的小廟里供著的一個不知名的娘娘。他記得看見過這樣一個塑像,粉白脂紅,低著頭坐在那灰暗的破成一條條的杏黃神幔里。她這樣美麗,他簡直不大相信她是他的妻,而且有時候他喝醉了酒或是賭輸了錢,還打過她的。”③月香像是小廟里供著的娘娘,金根傾慕于月香的美麗,但對這位“娘娘”的“信仰”卻并不虔誠,他曾對月香動過暴力。單以神像作比,給予女性人物以某種“神性”,在張愛玲不論是早期還是晚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都有顯露,還不能說明月香這一人物的特別。比如在《怨女》中,銀娣的形象描述里就有:“她向空中望著,金色的臉漠然,眉心一點紅,像個神像。”④寫銀娣新娘子回門,同新郎坐在一處,“里面另擺桌子,一對新人坐在上首,新郎坐不直,直塌下去。相形之下,新娘子在旁邊高坐堂皇,像一尊神像,上身特別長。”⑤顧崗住在金根家里,晚上月香來送取暖的炭火,顧崗看見月香在燈光里,更顯得艷麗:“他覺得她像是在夢中出現(xiàn),像那些故事里說的,一個荒山野廟里的美麗的神像,使一個士子看見了非常顛倒,當(dāng)天晚上就夢見了她。”還會幻想“她在夏天不穿棉襖褲的時候,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樣子“荒山野廟的神像”,這是從顧崗的角度再次印證金根感受的客觀性。在中英文兩個版本的對比中,可以發(fā)現(xiàn)月香與《聊齋志異》小說中常常夜半在書生面前現(xiàn)形的花妖狐仙等異曲同工,而在英文版中張愛玲明確地指出月香像蒲松齡故事里,為書生從書里走出來的艷麗女子。以聊齋式的女子描繪女性人物,相似的寫法在小說《郁金香》中也有出現(xiàn)過,“寶馀那里顧得到那些,只看見她手臂上勒著根發(fā)絲一般細的暗紫賽璐珞鐲子,雪白滾圓的胳膊仿佛截掉一段又安上去了,有一種魅麗的感覺,仿佛《聊齋》里的。”
①其實神像也好,娘娘也好,仙妖也好,在中國民間傳說中的界限并不那么明晰。《聊齋》里的花妖狐仙不乏良善者,樂于幫助弱小,也有一些妖精借由男子采陽補陰,目的是為了可以修煉成人。對于“玉皇大帝”、“王母娘娘”等天庭統(tǒng)治階級的神仙,民間歷來亦有很多傳聞軼事的編排。在民間看來,不管是花妖狐仙還是天上的神,仍舊是按照人間的人情社會生活著。在《中國人的宗教》中,張愛玲提到宗教在中國沒有那么嚴肅,因此不應(yīng)該因為是類似聊齋里的女子,就認為花妖狐仙是低人一等的生物,反倒將月香這個角色貶低了一層。月香雖然被作者神化,但并不意味著她是一個道德上完美無缺的人。除了在分析金花的部分提到月香有些錢卻并未周濟給金花一家,導(dǎo)致其與丈夫金根的矛盾外,還可以將時間軸向后推進。顧崗對于月香有模糊的好感,月香對自己的吸引力是有把握的,文中有月香心理的描述:“也許打算在(顧崗)那里略微逗留一會,談?wù)勌臁J聦嵤牵⒉挥憛掃@個城里人,甚至于他要是和她打牙磕嘴的,略微調(diào)調(diào)情,也并非絕對不可能的事———雖然她絕不會向自己承認她有這樣的心。”②月香和金根之間的愛情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在這個時候,月香和顧崗的心里都產(chǎn)生這種似有若無的兩性之間可以說是正常的吸引,這種筆觸的拿捏恰好很自然。在英文版中譚大娘提及月香打罵女兒阿招像一個繼母一樣:③“你怎么不死呀,癟三?你怎么不死呀?”④之后她和譚大娘起沖突打架的時候,嘴里罵著:“你怎么不死呀,死老太婆!”⑤這些描述看得出金香性格的潑辣和缺乏耐心。
二、英文版對“月香之死”的補綴
雖然中文版中幾次以廟里神像作比,英文版《秧歌》中的月香卻不只是尊泥塑像,結(jié)尾對月香尸體的描述來看,她完全是一位神祗。英文版最后一章中多出的關(guān)于“月香之死”的情節(jié)部分摘錄如下,并附上筆者的翻譯。火災(zāi)過后的那天,當(dāng)村民們被派去清理廢墟時,在兩面坍塌的墻壁形成的洞穴之間發(fā)現(xiàn)了一具尸體。尸體呈坐姿,周身是均勻明亮的粉紅色。那色彩在焦黑的廢墟里猶為顯得閃耀炫目。譚大娘———事實上在場的所有人———都覺得那坐著的身形像是廟里供著的兩排光頭瘦削的羅漢。譚大娘被深深的震驚了,由此亦生出敬畏心來。她還記得僧人臨死之際在大缸里坐化。這實在太怪異了,像是為了說明金根媳婦前世該是神祗———因為這是一具女尸,而譚大娘認定這該是月香。這個月香前世一定至少是位得道高僧。神佛在男女性別問題上并無大礙,在此處譚大娘認為月香前世至少是一位天賦異稟的僧人,并不能認定是女性對于宗法制度的男權(quán)模擬,而應(yīng)看做是對于月香這一女性角色徹底神化的標志。月香焚身以火,尸體呈現(xiàn)坐姿,涅槃而升華為神祗。在這里,我們需要先探討一下火與涅槃的關(guān)系。涅槃為古印度語音譯,是佛教術(shù)語,被看作是佛教修習(xí)所要達到的最高境界,意思是為滅、滅度、寂滅、安樂、無為、不生、解脫、圓寂。佛教教義認為涅槃是將世間所有一切法都滅盡,而僅有一本住法圓滿而寂靜的狀態(tài),所以涅槃中永遠沒有生命中的種種煩惱,達到不生不滅、永久平和、快樂寧靜的境界,從此不必再走入下一世六道輪回。
譚大娘曾交待出月香打罵女兒、在城里可能做了不正當(dāng)?shù)墓串?dāng)之類的控訴之后(其實也可以看作是譚大娘違心為求自保,擺脫因為親屬關(guān)系而產(chǎn)生的麻煩),回家發(fā)現(xiàn)孫子發(fā)燒不退,在心里向月香求情“活著的時候你是人,死去之后你為神”②希望月香的亡靈不要來折磨孩子,因此才引出譚大娘雪天冒險給月香上香求寬恕這一幕,這一幕可與金花許諾為哥哥金根做法事一幕相對照。月香死后沒有被棺槨收斂,而是用席子卷著埋葬,這就引出“野狗撕咬月香尸體”這段情節(jié):。張愛玲在《中國人的宗教》中提到因為中國人一向認為靈魂和肉體是分開的,因此中國人不像埃及人那么在意死后肉身的狀況,我們也就可以據(jù)此理解在英文版中出現(xiàn)的“野狗撕咬月香尸體”這一幕。野狗的撕咬亦可以看做是為了達到重生的一種苦難和考驗,藉由肉身最終的毀滅而達到“無我”。這讓我們聯(lián)想起佛祖“割肉喂鷹”和“以身飼虎”的故事,肉身的毀滅是人脫去肉體凡胎而必須經(jīng)歷的過程。這個情節(jié)的插入并非是對于月香“反神格化”的描述,譚大娘的自我救贖感其實是在想象中看見野狗對于月香尸體的撕咬而帶來的,她認為月香的魂魄不能再危害到自己,否定了之前對于月香前世為高僧的揣測,目的在于給內(nèi)心找到某種安慰的依據(jù),讓自己的罪惡感抵消。中國人對一切都抱有懷疑的態(tài)度,適時的信教卻又適時的成為無神論者,目的都是為了追求內(nèi)心的平和。在中文版中,這些情節(jié)都沒有加進去,作者為了達到“平淡而近自然”的效果,避免讓這個故事落于一般的鄉(xiāng)野奇聞。
三、宗教與救贖:金根之死與金花救贖
金根的結(jié)局在中文版中并未明說,字里行間給讀者的感覺是他為了不連累月香,留下棉衣之后投水自盡了,但終究因為沒有落到文字上,所以留給讀者的仍舊是一個開放式的結(jié)局。但是英文版第十七章的開篇就是金根的妹妹金花去派出所辨認金根的尸體,通過提到的河水沖洗過的傷口等句,坐實了金根投水而亡的最終結(jié)局。在中文版中,金花最后一次在文中出現(xiàn)是月香在樹林里向金花求救,但是金花想起之前去金根那里借錢無果,想起小時候兄妹相依為命的艱難,便將怒怨轉(zhuǎn)嫁到月香身上,她認為自己的哥哥不至于那么狠心,錯都在月香的自私。事實上,在《秧歌》前部分的文本中,對于月香返鄉(xiāng),鄉(xiāng)親們認定她在上海賺了錢,紛紛來借錢。月香一來并沒有大收入,二來也是擔(dān)心一旦借出去一次,下面的就不好拒絕,所以即便是金花前來借錢,月香還是沒有同意,甚至于金根想讓月香做一頓硬飯給妹妹臨走前吃,月香卻依然只是煮了清得見底的粥來,這也引發(fā)了金根同月香之間的沖突。胡適曾在給張愛玲的信件中提及《秧歌》的主題是“饑餓”,臺灣版紀念張愛玲去世十五周年的扉頁上也節(jié)錄了胡適關(guān)于此主題的敘述———“此書從頭到尾,寫的是‘饑餓’,書名大可以作‘餓’字”。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金花前來借錢買米,月香手頭多少也有所結(jié)余,但是看著金花那一大家子人而并未幫忙,在當(dāng)時艱難的處境下,可以理解其動機,對于她的做法也可以仁者見仁。但相對于在金根月香夫婦生死之際,金花的游移不定比照月香未借錢的事情,從感性上更不易讓讀者接受和原諒。這里面不難看出人性在特定情境之下的自私、懦弱、不可探底性和不明確性。金花返回家中的情況文本中沒有透露,不管金花未能如約前來是否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卻可以從金花的婆婆帶一點口糧上山并同月香帶有威脅性的對話中不難窺見張愛玲字里行間對于人性描述的把控。
中國人認為最理想的死亡形式是“壽終正寢”,也就是無疾而終,因衰老而自然死亡。與此相對應(yīng)的則是不被看好的“橫死”,即因為一些外因造成的死亡或者自殺,民間傳聞橫死的人死后不能入輪回,靈魂要在地獄受苦。對于地獄的構(gòu)想,其實是人的世界的一種交疊和映照。在很多中國古典作品中,地獄里面的閻羅和獄卒仍是按照陽間的等級制度為官行事,民間故事里有很多人可以在夢里去陰間游歷,見到往生的人,或者看見陽間里仍活著的人的魂魄在受苦,而醒來之后發(fā)現(xiàn)那個人正被某種病痛纏身。陰司的官員也會犯錯,明清筆記小說里面就有很多傳奇小故事,說的就是閻羅抓錯了人,之后對了簿冊就要放魂魄重回陽間,類似《牡丹亭》中杜麗娘被判還魂、再續(xù)前緣這樣的故事。中國人心中的天堂和地獄實際上是現(xiàn)實生活中等級概念的擴大輔以想象力而構(gòu)建的,張愛玲說中國人的宗教缺少嚴肅性也在于此。在第十六章中,張愛玲描寫顧崗在關(guān)帝廟聽見審訊聲音時的心理活動,就提到了陽間的人通過做夢去了陰司里的情景,作為與現(xiàn)實情景的參差對照人在痛苦或者愧疚之中時往往救助于宗教,倒未必是真的信仰,更多是為了給自己尋求某種精神上的寄托。金花沒有幫助哥哥金根,間接導(dǎo)致了金根的死亡,她心里有罪惡感是自然而然的。借助做法事與另一個世界的人溝通,幫助不能夠順利超度的亡靈走入輪回,金花認為體面的法事可以幫助到哥哥的靈魂,之后再給哥哥這一脈領(lǐng)養(yǎng)一個男孩,使之不至于斷后,這些都是為了還清自己虧欠哥哥的。在人性的弱點與救贖之間,死者、生者乃至讀者都會獲得某種寬慰,比如金花認為補償金根夫婦的做法一是為哥哥辦法事超度,二是為哥哥續(xù)嗣。她已經(jīng)計劃在譚大娘的孫子里過繼一個到哥哥金根這一脈。而在譚大娘的這一邊,她在愧疚中也曾許愿要這個生病的孩子日后以金根夫婦親生兒子的禮數(shù)來拜祭。這讓讀者感覺這種救贖在雙方之間都是可行的,那種在中文版中的感傷情緒得以某種慰藉。“因為懂得,所以慈悲”,明白前前后后的情由,張愛玲的敘述讓人覺得在人性的蒼涼與悲哀之外還有一點點欣慰。張愛玲曾在《談看書》中談到文藝創(chuàng)作與人性把控的關(guān)系:“反映在文藝上,往往道德觀念太突出,一切情感順理成章,沿著現(xiàn)成的溝渠流去,不觸及人性深處不可測的地方。
現(xiàn)實生活里其實很少黑白分明,但也不一定是灰色,大都是椒鹽式。好的文藝里,是非黑白不是沒有,而是包含在整個的效果內(nèi),不可分的。讀者的感受中就有判斷。題材也有很普通的事,而能道人所未道,看了使人想著:‘是這樣的。’再不然是很少見的事,而使人看過之后會悄然說:‘是有這樣的。’我覺得文藝溝通心靈的作用不外這兩種。二者都是在人類經(jīng)驗的邊疆上開發(fā)探索,邊疆上有它自己的法律。”①中國通行衡量人的標準并非來自信仰而是行為,對于生命來龍去脈并不感興趣的中國人,注重的總是現(xiàn)實的、近在手邊的、熱鬧明白的生活,這讓我們想到在《小團圓》中,比比和九莉都說“身邊的事比世界大事要緊,因為畫圖遠近大小的比例,窗臺上的瓶花比窗外的群眾場面大”。②因此,從政治視角看《秧歌》,固然是很多研究者選擇的角度,但是縱觀張愛玲一生的創(chuàng)作脈絡(luò)來看,人情總比社會背景重要得多,因為這是更近的。關(guān)注了人情,人性探索的活絡(luò)度加大,最終回歸到了“平淡而近自然”的效果,這使得她筆下的人和故事跳出了時間和空間的樊籬,她能夠讓讀者覺得這樣的人和事完全可能就在自己的周圍存在,也可以發(fā)生在任何一個地點和任何一個時間.
作者:楊鎣瑩 單位:吉林大學(xué)文學(xué)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