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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藝評論雜志》2015年第五期

為什么人類社會在前工業設計時期如此偏愛曲線？首先曲線形態在大自然中無處不在。宇宙星云，天體運行軌道，湍流的漩渦，龍卷旋風以及各種動植物的形態等等。人類在觀察自然時注意到這一顯著特征并加以抽象的理解，將特征明顯的曲線首先運用到設計中。如中國古代的太極圖，以曲線的形式表達了深刻的哲學內涵，顯示了先人們高度的概括和抽象的表現力。其次應該歸功于曲線形式本身讓人產生美感。古希臘畢達哥拉斯學派認為：“一切立體圖形中最美的是球形，一切平面圖形中最美的是圓形。”④這說明人的視覺感受與構成“球形”和“圓形”的曲線有著本質的內在聯系。英國著名銅版畫家和藝術理論家荷加斯用盡一生對美的形式規律進行專門研究，在《美的分析》的導言中，他說“：究竟是什么促使我們認為某些東西的形式是美的、另一些東西的形式是丑的……我想比前人更詳細些考察一下使我們可以形成形式的無限多樣性的表象的線條的本質及其各種不同組合，從而說明這個問題?！雹葸@說明線條的本質是形成美丑的關鍵。荷加斯在《美的分析》中占用大量篇幅探討形式美的規則，在分析了形式美的一般規則之后，荷加斯專門研究了線條。他認為，緊密相連的線條是對象的形式、外殼的組成形式。他把線條分為直線、曲線、波狀線、蛇形線等，認為產生出形式無限多樣的原因正是這些線條的不同組合和變化。在這些線條中，他認為波狀線、蛇形線都可以稱作美的線條，尤其蛇形線，是最美的線條。他指出“：蛇形線靈活生動，同時朝著不同的方向旋轉，能使眼睛得到滿足，引導眼睛追逐無限的多樣性……由于這種線條具有如此多的不同轉折，可以說（盡管它是一條線），它包含著各種不同的內容?！雹匏安粌H使想象得以自由，從而使眼睛看著舒服，而且說明著其中所包括的空間的容量和多樣”⑦。這說明，由于富有多樣性和表現力而使蛇形線成為最美的線條。最后他得出結論說，在藝術的創造中，“主要應當關心的恰巧是這種線條”⑧。盡管荷加斯為了研究目的而將線條進行了細致的分類，他所說的蛇形線仍屬于曲線的范疇并是曲線的一種特殊表現形式。

從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發現，人類在前工業時期的設計之所以喜愛和使用曲線，一方面是人們觀察、模仿、抽象自然形態的結果，另一方面是曲線的形態本質給人視覺感官帶來的美感。在人類設計歷史的長河中，曲線的統治地位始終沒有動搖，伴隨著人類社會的發展走過了千百萬年，然而這一切隨著工業時代的到來而改變。簡潔的直線———工業時期設計的線型代表在曲線盛行的前工業設計時期，直線在某一歷史階段也曾被運用到設計當中。中世紀的高直教堂便是典型的例子之一，教堂外部高聳的直線和內部上升的空間仿佛把人的靈魂帶向天國，讓人不由自主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與上帝的偉大。直線真正步入設計的舞臺是在工業時期。18世紀歐洲的工業革命使整個社會的生產面貌和生活面貌大為改觀。蒸汽機的發明和新的工具的出現徹底打破了前工業時期生產中產品由工匠單獨設計、完成的生產方式。生產出現了分工，分工又大大提高了勞動生產率，創造了前工業時期無可比擬的財富。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如何找到符合機器生產的設計語言成為設計界探討、研究的主要課題。然而直線步入設計的領域并不是一帆風順，1849年在倫敦海德公園舉辦的世界工業博覽會的展品引起了英國作家、藝術評論家和社會學家拉斯金的不滿，他的思想影響了莫里斯并產生了以莫里斯為中心的英國藝術與手工藝運動以及遍布歐洲的新藝術運動。這兩場運動的宗旨之一都要求從自然界尤其是植物形態中汲取設計元素，所以曲線仍然在他們的設計中被充分運用。引人注目的是，英國新藝術運動的代表麥金托什設計的以直線為主的高背椅（見圖4），盡管形式古怪，但隱約預示著直線時代的到來。

美國現代建筑家賴特首先將直線元素引用到建筑設計中來。他的建筑設計中大量運用水平線和垂直線以及基本的幾何圖形，建筑被統一在直線和垂線相互交錯所構成的矩形中。風格派成員蒙德里安是最純粹使用直線的藝術家。20世紀30年代，他在創作中反復精心實驗直線和色彩的構成作用，體會顏色被粗重的黑色直線分割之后所產生的視覺感受和心理反應。在后期的創作中他完全拋棄了早期畫面中物象表現的形式，走向了徹底的直線。他將自己的風格成為“新造型主義”。著名的《紅、黃、藍構圖》（1930年）就是其“新造型主義”風格的典型代表（見圖5）。巧妙的分割與組合，使平面抽象成為一個有節奏、有動感的畫面，從而實現了他的幾何抽象原則。在這里，蒙德里安借助繪畫的基本元素———直線和直角（水平與垂直）、三原色（紅、黃、藍）和三個非色素（白、灰、黑），實現了有限的圖案與抽象意義的相互組合，直線象征著自然的力量和自然本身。⑨風格派另一成員里特維爾德根據蒙德里安直線構圖原理于1918設計制造的“紅藍椅”（見圖6）表現出僅憑直線構成元素的線材和板材便可以設計的美學思想。受風格派思想影響的包豪斯設計學校在直線設計的探索和實踐上作出了重要貢獻。尤其是其第三任校長米斯•凡德羅通過一生的實踐，提出了“少即是多”的原則，確立了現代主義的建筑風格。米斯以直線造型的建筑設計適應了工業時期的生產方式，他反對建筑的表面裝飾，強調簡潔、明快，展現了一種全新的建筑形式。他的全玻璃幕墻結構奠定了現代高層建筑的模型基礎，以至于二戰后變成了國際主義風格。美國作家湯姆•沃爾夫曾經在他的著作《從包豪斯到我們的房子》當中提到，米斯的原則改變了世界都會的1/3的天際線……⑩工業時期直線逐步取代曲線的原因是由于生產方式的轉變、包豪斯提出“功能第一、形式第二”、建筑師沙利文的“形式追隨功能”的功能主義設計原則改變了人們的審美規范。賦予優美、裝飾情節的曲線顯然不是機器產品的語言形式，簡潔、明快、冷峻的直線更符合工業時期的內涵品質。當然在“功能第一、形式第二”的設計原則下，曲線仍然活躍在某些設計領域，美國的流線型設計便是其中一例。流線型是根據流體力學的原理研究出的一種紡錘形的曲線形態。由于流線型的物體在空氣或水中受到的阻力較其他形狀物體小，所以自20世紀初至30年代被歐美的設計師運用到汽車、輪船和飛機的設計中?？梢钥闯?，流線型設計仍然是功能主義的體現。美國30年代的幾位著名職業設計師都運用過流線型。但流線型的過度運用，使它漸漸越出原先的功能意義而成為時髦的代名詞……有的流線型產品雖則離開了功能考慮，但畢竟無損于功能發揮，形式方面也具創新的時代風貌，造型整體生動，堪稱成功之作。但有的產品脫離了實用功能，帶來了使用不便和制作的困難，形式上也俗氣花哨，只會導致社會設計水平的下降和助長一種低級趣味。在20世紀30年代后期流線型設計受到了批評。

直曲結合———后工業時期設計的線型代表以直線為主的現代主義設計為人類社會的進步作出過重大的貢獻?，F代主義運動自從20世紀20年代開始以來，人們希望能夠找到一個永恒的設計原則。功能主義的風格曾風靡近半個世紀并被看做是唯一的設計原則。自“包豪斯”設計學校成立以來，功能合理、造型簡潔的現代主義設計原則得到人們的普遍贊同，在歐美大地馳騁了近半個世紀。但到了20世紀70年代，隨著后工業時期的到來，它的弱點逐漸暴露出來了。新生代設計師對現代主義理論的永恒性開始懷疑，認為現代主義缺乏人情味和藝術趣味，產品形態過于理性化而導致產品的千篇一律。曾經改變世界都會1/3天際線的米斯•凡德羅的“少即是多”的原則也因此遭到反駁。美國建筑師文丘里在1966年出版的《建筑的復雜性和矛盾性》一文中針對米斯的觀點提出“少即是煩”被認為是后現代主義的開端。1986年美國設計家詹克斯在《什么是后現代主義》一文中指出后現代主義傾向于強調創新中的文化符號和隱喻意義，他提出了“雙重譯碼”的新概念，認為后現代的設計語言，應能為社會上兩個不同層面的人們同時接受，使專家們能理會其深邃的意義，而普通百姓也能感到它的可愛之處。這些理論首先在建筑界廣泛地傳播開，以后又影響到設計界。輰輥訛這里我們看以，以簡潔的直線風格為主的工業時期的產品已經不適應社會的發展，設計不僅僅是功能與形式，而是滲透著符號學、行為學、語義學的影響，更強調設計形態的象征、聯想和隱喻意義。因此，直線與曲線結合成的復雜線型便登上了設計的舞臺。盡管荷加斯認為蛇形線是最美的線條，直線是不美的，但他在《美的分析》中指出“到現在為止，在構圖方面，我們還只是談了一些由直線和曲線組成的形體。雖然這種線條本身還不夠多樣，可是出于它們的結合可以造成很大的多樣性，因此利用它們也可以達到更高實用性的美的多樣性，例如在各種各樣的器皿和建筑中”輱訛輥。可以看出直線與曲線結合所創造出的線條的多樣性是美的。雖然荷加斯生活在17世紀，受到當時科技的局限而創造不出更多樣的線條，但他的審美理想卻在幾百年后的后現代設計中得到充分的發揮和體現。

在后工業時代，直線與曲線的結合在設計中比比皆是并傳達出更多的語義。如蘋果手機的形態設計，四邊采用簡潔的直線，用曲線鏈接直線相交的區域，并采用金屬質感來突出這一特點，加之材質上的對比、工藝的精湛，給人以強烈的感性之美。經典的蘋果電腦（iMac）更是通過直線與曲線的結合隱喻著機械與有機、穩重與活潑、理性與感性、隱藏與裸露等符號信息，顛覆了人們對于電腦的慣性思維，給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連蘋果公司的logo也采用曲線的外形與直線分割的內部（不同色彩組合），傳達出豐富的意義。蘋果產品分公司的一位前執行官曾說：“我們的標志是極為神秘的：它是快樂和知識的象征，還有部分的缺口和彩虹的顏色，但不僅僅是如此。我們不可能期望還有更合適的標志了：快樂、知識、希望和無政府主義。很清楚，被咬了一口的蘋果指涉了伊甸園中的知識之樹的故事，以及與東海岸的IBM(龐大的企業帝國和‘大蘋果’紐約相聯系了起來。迷幻色彩的彩虹意指西海岸20世紀60年代的嬉皮士時代（hippieera)，與之相聯系的是理想主義和‘我行我素(doingyourownthing)’?！陛幱炤佁O果公司的設計風靡全世界的原因固然有其多方原因，但不可否認其產品設計中線的成功運用是重要因素之一（見圖7、圖8）?？梢哉f，直曲結合之所以成為后工業時期設計的線型代表，是因為在科技發達、信息為主的后工業社會，在實現功能的基礎上，人類創造出多樣的線型以更多的美感形式來滿足精神上的審美。

從前工業時期優美的曲線到工業時期簡潔的直線，再到后工業時期多元意義的直曲結合，線不僅是設計藝術的主要表達手段，同時也是劃分設計風格、形成審美特征的重要因素。人類對于線的設計和選擇不僅體現著“適者生存”的自然法則，更是體現出“以人為本”的設計理念。荷加斯在《美的分析》中指出“多樣性在美的創造中具有多么重要的意義，這可以從自然的紋樣中看出來。各種植物、花卉、葉子的形狀和色彩，蝴蝶翅膀、貝殼等等的配色，就象是專為以其多樣性悅人眼目而創造出來似的。人的全部感覺都喜歡多樣，而且同樣討厭單調。可是，當眼睛看膩了連續不斷的變化時，再去看那些在某種程度上單純的東西，就會感到輕松協快；甚至沒有任何裝飾的平面，如果運用得當并與多樣相對應，補充多樣性，也會變為令人愉快的?！陛忀佊炄祟悓τ诰€的設計和選擇不正是荷加斯關于“美的多樣性”的最好闡釋。當今的設計正在從整體走向個體，從單一走向多樣。今后人類的設計活動中還會創造什么樣的線型，也許我們一言難盡，但有一點似乎可以預知：人們對美的多樣性的追求決定設計中的線。

作者：齊洪洲 申大偉 單位：陜西師范大學美術學院